
酒對政治情懷的表達有更加重要的意義。如果說在皇帝就是天命的化身,臣子庶民只有服從的封建社會里,有人憑借酒張膽方能唱出與封建政治不同的論調,那么在中國歷史上,不少政治家、軍事家、文學家都往往以酒抒發(fā)自己的政治情懷,表現自己的遠大理想、宏偉抱負和豪情壯志。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李白一生嗜酒,被郭沫若先生稱為生于酒而死于酒的詩豪酒仙,但酒之于他,與其說是尋歡的媒介,毋寧說是抒發(fā)政治情懷的催化劑,“人生得意須盡歡,莫使金樽空對月”,時不我待,堅信“長風破浪會有時,直掛云帆濟滄海”。
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杜甫,也多借酒表達對現實政治的愛憎褒貶,“三吏”“三別”突出地抒發(fā)了大濟蒼生的政治理想!爸扉T酒肉臭,路有凍死骨”,揭示了尖銳深刻的階級矛盾;“安得廣廈千萬間,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”抒發(fā)了自己“凍死亦足”的廣闊胸懷。雖是一介文人,實有政治家的風采、氣魄與胸襟。
陸游一生坎坷不遇,欲報國仇濟天下而不得,常常借酒抒懷:“更呼斗酒作長歌,要遺天山健兒唱”“起傾斗酒歌清塞,彈壓胸中十萬兵”“薄釀不澆胸壘塊,壯圖空負膽輪困”。很難想象,倘若沒有酒,“亙古男兒一放翁”怎么樣解釋他壯志難酬的悲憤。
辛棄疾生逢亂世,空懷壯志而報國無門,只好在“醉里挑燈看劍”,在重進酒后“看試手,補天裂”,情懷與壯志同陸游如出一轍。
最能體現酒與政治情懷的密切關系的,還是集政治家、軍事家、詩人于一身的曹操。他不僅善于以酒抒發(fā)其政治情懷,而且善于以酒結識天下豪杰。酒在曹操的政治生涯、軍事生涯和文學生涯中都占據重要位置。三國鼎立之前,劉備勢單力薄,寄人籬下,雖胸懷大志卻不可有所表露。為防曹操謀害,他韜光養(yǎng)晦,以種菜為樂,自澆自灌,暫作權宜之計。曹操深知劉備乃天下“梟雄”,是自己真正的競爭對手,便借酒點破了他的機關,演出了“煮酒論英雄”一幕。
一天,曹操在丞相府后園小亭設宴,邀劉備前來對飲。酒至半酣,突然陰云密布,驟雨將至,二人放下酒杯,憑欄而觀。曹操見時機已到,開口問道:“龍能大能小,能升能隱:大則興云吐霧,小則隱介藏形;升則飛騰于宇宙之間,隱則潛于波濤之內。方今春深龍乘時變化,猶人得志而縱橫四海。龍之為物,可比英雄。玄德久立四方,必知當世之英雄!眲湟姴懿傧彝庥幸粲靡獠簧,佯裝糊涂地說:“淮南袁術,兵糧足備,可謂英雄?”“冢中枯骨,吾早晚必擒之!”“河北袁紹,四世三公,門多故吏;今虎踞冀州之地,部下能事者極多,可謂英雄?”“袁紹色厲而膽薄,好謀無斷;干大事而惜身,見小利而忘命,兵多而分化不明,將驕而政令不一,非英雄也!薄皠⒕吧Q八俊,威鎮(zhèn)九州,可謂英雄?”“劉表虛名無實,非英雄也!睂O伯符血氣方剛,占有江東,可謂英雄?”“孫策籍父之名,非英雄也!”“黃益州劉季玉,可謂英雄?”“劉璋雖系宗室,乃守戶之犬耳,不算英雄!”“張繡、張魯、韓遂等輩何如?”“此等碌碌之小人,何足掛齒!”最后劉備只好說:“舍此之外,備實不知!辈懿俟恼拼笮Φ剑骸胺蛴⑿壅,胸懷大志,腹有良謀,有包藏宇宙之機,吞吐天地之志者也!眲溲b出不解的樣子問:“誰能當之?”曹操先用手指著劉備,然后指著自己說:“今日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!”劉備被道破心機,大驚失色,嚇得連手中的筷子也掉在地上。曹操想借酒的“熱情”撬開對方心中的秘密,并以此抒發(fā)他的人生感慨,劉備則借酒的“熱情”極力掩飾自己的宏偉抱負和政治情懷。
曹操自幼任俠放蕩,不拘一格,極愛飲酒;飲酒后便激情勃發(fā),大丈夫之志澎湃激蕩。建安十三年,曹操揮軍南下,遠征東吳,泊船于長江之上,躊躇滿志遂命部下置酒于船上宴文武百官。幾杯酒下肚后,曹操憑欄遠觀,見南屏山色如畫,江水煙波浩渺,頓生諸多感慨,便對大家說:“我自起義兵以來,為國家除兇去害,誓愿掃清四海,消平天下,所憾未得江南。今我有百萬雄師,更賴諸公用命,何患不成!”飲到半夜,曹操酒興大酣,人生感慨一發(fā)而不可止,豪情壯志溢于言表:“周瑜、魯肅不識天時,劉備、諸葛亮,汝不量螻蟻之力,欲撼泰山,何其愚也!”接著又滿飲三爵,取槊站在船頭對諸將說:我持此槊,破黃巾、擒呂布、滅袁術、收袁紹,深入塞北,直抵遼東,縱橫天下,頗不負大丈夫之志。今對此景,甚有慷慨。吟出了有名的《短歌行》:“對酒當歌,人生幾何……”
通過飲酒抒懷,曹操把自己的人生感嘆、鴻鵠志向和政治抱負表現得淋漓盡致。
劉備被曹操視為天下“英雄”,有鴻鵠之志,但由于為人貌似忠厚,做大事而不好大言,所以給人的印象是有誠意而無野心。然而,盡管他非常善于掩飾自己,連機智過人的曹操也沒有完全識破他,但最終還是敗給了酒的“熱情”,在酒的作用下露了廬山真面目。
建安十三年冬,劉表約劉備夜飲,商談誰來繼承他的事業(yè)的問題。酒至半酣,劉備起身人廁,因見身上髀肉復生,不覺潸然淚下,感慨頗多。劉表見他面有戚色,驚問何故。劉備回答說,備以往身不離鞍,髀肉皆散;現在久不騎馬,髀里都生出了肉。眼看歲月蹉跎,老之將至,而功業(yè)未建,怎不黯然傷神。劉表說,我聽說賢弟在許昌時,與曹操青梅煮酒,共論英雄,賢弟盡舉天下名士,曹操都不認可,而獨說“天下英雄,惟使君與操耳”。依曹操的勢力,尚不敢居賢弟之前,何患功業(yè)不成。劉備見他一片真誠,便乘著酒興說:備若有了立足之地,天下碌碌之輩,誠不足為慮。這樣赤裸裸地表白自己的政治野心,對以忠厚示人的劉備來說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,酒在其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。
宋江性情篤實,言行謹慎,后因私結梁山“草寇”,被發(fā)配到江州。一天,他在潯陽樓自飲悶酒,酒意朦朧后一改平時的謹慎,乘著酒興揮毫在墻壁上寫了一首《西江月》,把滿腔的憤怒和凌云的壯志盡數抒發(fā)出來:
自幼曾攻經史,
長城亦有權謀。
恰如猛虎臥荒丘,
潛伏爪牙忍受。
不幸刺文雙頰,
那堪配在江州。
他年若得報冤仇,
血染潯陽江口。
寫畢,得意了一番,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;再飲數杯后猶覺意猶未盡,在《西江月》下?lián)]筆又題了一首七絕;
心在山東身在吳,
飄蓬江海謾嗟吁。
他時若遂凌云志,
敢笑黃巢不丈夫。
并在下面大書:“鄆城宋江作!比绱撕狼、如此壯志、如此膽量,若非酒力之助,言行謹慎的宋江無論如何是表現不出來,或者說是不會這樣表現出來的。當然這是施耐庵先生為小說后面所作的伏筆鋪墊,說明了酒的作用功力。
酒之所以和人的政治抱負有著如此密切的聯(lián)系,在于它能刺激人的感性思維活動,使人們心靈激越,神情飛揚,暫時擺脫了理性思維的嚴格控制,解除了內心深處的禁忌和顧慮,可以言平時所不能言,為平時所不敢為。同時,在這一過程和狀態(tài)中,人們的雄心壯志、政治情懷較平常更容易勃然而發(fā)。一個胸懷大志的政治家可能酒后顯出政治家本色,一個無多少壯志的普通人也可能借酒升華了思想境界,所以說“酒后吐真言”“酒助英雄膽”。